2021年12月29日的上午,我正在县人民剧场观看孩子们演出彩排,有人告诉我“汪祖荫校长去世了”,我感到一阵恍惚,周遭的声音很是嘈杂。我当即走出剧场,想找个地方坐一坐,却下意识地走向了学校。经过学校后门,后门上的对联还依稀可辩“领航定向十四五,破浪前行双百年”,红色的对联纸早被风雨刮洗白了,而苍劲的笔画似乎已深刻在柱子上。经过雷阳书院,古色的木门上,红纸黑字的对联保存得还算完好,“凤凰墩上书声朗,古学府中墨气香”,是行书偏带草意,如果不熟悉学校典故,“声”“墨”二字怕是辨认不出来。来到学校的正门,仰望高大的门柱,又看到那熟悉的字迹“改革好开放好发展好民生有幸年年好,新时代新起点新征程国运无疆日日新”,这幅对联比往年的要长些,因为依着柱子上的旧有对联的痕迹贴的,等到柱脚才发现不合适,可是对联太长了,是用三、四张大红纸粘起来的,涂了厚厚的浆糊,又用透明胶固定了,没办法撕下来重贴。最后,剩下的字干脆贴到柱子墩上了。现在,柱子墩上了字已经不见了,就连柱子上的字也大多被风刮残刮破了,然而我还是轻易认出了它们,它们似乎都刻在了我的心里。斯人已去,对联尚存,呜呼哀哉!
初识汪老是在2008年的1月,一个积雪刚刚消融的夜晚。汪老的家在河边,深深的巷子里,偶尔传来细细的人语声。在一幢低矮的红砖瓦房前,郝结来校长停下了脚步,回头轻轻地告诉我“到了”。一开门,便听到爽朗的笑声,握在手心里的手宽厚温暖而略显粗糙,这迎出来的便是汪老。灯下的老人,身材不高,古铜色的皮肤,手上的皱纹和两鬓的白发显出岁月风霜的痕迹,而眼睛依旧是黑亮的,泛着活泼的光。汪老的声音略带沙哑,他是当老师的出身,担任过我所在学校的校长,退休后又在老年大学任教。郝校长和汪老是老相识,亲朋故旧的话题极多,相谈甚欢。我因初到,事事好奇,他们聊的也多是教育上的掌故,一时听入了神。直到郝校长提醒我:“该走了,大笔先生要休息了!”我才慌忙起身。汪老摆摆手:“有什么关系?寒天长夜的,正好说话。”临别时,郝校长说:“对联的事就拜托了!”汪老问:“可有内容?”郝校长看了看我。我连忙把事先准备好的字条送过去:“这是我拟的两句话,您看可合适?”汪老看了看我写的内容。我写的字不大,我以为他要借助老花镜才能看清,但他没有。汪老说:“你留个号码吧,等我写好了,通知你。”我于是留下联系方式。出了深巷,便是大街,路上很少行人,夜风吹得脸颇疼。郝校长说,汪老的一笔字写得极好,人又谦虚有书卷气,大家都称他“大笔先生”。他对教育很有感情,值得我们尊敬。
过了几天,汪老来电话说对联写好了。我说我过去拿吧。我去的那天,恰好是小年夜,刚吃过饭,汪老家一大家子的,很是热闹。汪老说,你给的内容我做了些修改。他再三解释:“你那里是个重要的路口,人来人往的影响大,要突出政治性。”回到家里,我把汪老写的对联在客厅里展开,足有六七米长,是用三四张红纸拼接而成的,接头的地方都用胶水牢牢地粘住了。我一边欣赏着他写的字,一边为他的细心感动不已。
除夕那天贴对联,找不到师傅,只好请工友们帮忙。柱子高,对联长,倚着颤颤的梯子,大家一边贴,一边心惊胆战。结果,贴到底下的时候才发现,对联贴矮了,还剩了三四个字贴不上柱子。想要重贴,大家都说怕;若要重写,又难以启齿。最后,只能将错就错,把柱子墩都贴满了。看到写得这么好的对联,被贴成这样,我心里很不安。郝校长安慰大家:“好啊!红到底啊!”这话把大家心里一下子说敞亮了。后来,那年的中考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绩,我想起郝校长的话,真是鼓舞人心啊!
从2008年到2021年,14年间,汪老为我们学校写了13次春联。这13次都是由我单独和他联系的,常常是一个电话就答应了,汪老是从不推迟的。所以,每年一到寒假我就会想起汪老,一想起汪老我就会想起春联。2013年初,正值党的十八大召开不久,汪老欣然写下“高歌十八大举国众声歌大治,起步小龙年富民阔步奔小康”。贴对联的那天,适逢下雪,纷纷扬扬的雪花中,看那红纸黑字,一股浓浓的年味扑面而来。汪老的对联无论内容还是字体都显得极为大气,正如他的为人——质朴而刚健。每当烦闷苦痛或私欲纠缠的时候,看看汪老的字便是一种解脱。汪老的身上有一种至刚至大的浩然之气。这种浩然之气平日是被谦和朴实的风度掩盖了,当他提笔蘸墨时,恰似宝剑出鞘,寒梅怒放,天地为之一振。
我时常想起汪老初见面时说的那句话“你那里是个重要的路口,人来人往的影响大,要突出政治性”。从每年的对联中,我深深的意识到,汪老是有信仰的,他的信仰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愈发坚定,他热爱教育,对党和国家怀有深厚的感情。2017年,农历鸡年,他写的是“昨天今天明天看古老神州沧桑巨变,寻梦追梦圆梦忆峥嵘岁月人物风流”;2018年,农历狗年,他写道“新时代新征程赞共产党人初心不改,一百年再百年看中华民族美梦成真”;2019年,农历猪年,他写“四十载改革春风把九州大地染绿,双百年复兴梦想将万众愿景描红”……这一幅幅对联昭示着汪老的信仰。也许可以这么说,汪老将他的信仰化作了对联,一年年的无声的感染着每一个路过这里的行人,滋养着每一个在这里工作的师生。
2021年初,我给汪老打电话,那时离寒假还有两三个星期的时间,我的电话比往年打得早些,毕竟汪老已经80多岁了。起先,打他家里的座机,早晚都没有人接。后来,打他的手机,隔了好长时间,终于接通了。电话里汪老的声音很是低沉,且伴有轻微的咳嗽。我问他怎么啦。他说生病了,在医院里打针。似乎是怕我担心,他又解释说只是感冒而已。其实,他的病已经很严重了,当我后来得知他的身体状况时,我为自己的粗心而羞愧。尤其是想到他拖着病弱的身体,握着那支巨大的斗笔,一手撑桌,一手一丝不苟地写下那苍劲的墨字,我心里更是不安。此时,我宽慰自己,汪老虽然走了,但他毕竟留下了东西。天地一逆旅,人生如过客,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还能为人们贡献自己,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!汪老给我们写的最后一幅对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,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,从“民生有幸”“国运无疆”中,我似乎读懂了他的话。
如果汪老还活着的,今年的春联他会写什么呢?也许,他会写“一百年梦想初圆万户千门添虎气,二十大春潮又起五洲四海写龙章”。
汪老的最后一幅对联同第一次的一样贴上了柱子墩,不由得让我又想起郝结来校长的那句话,“好啊!红到底啊!”(望江初级中学 王长春)